（一）
卷毛去了远方，走时没有告别。
他在转学过来的第一天就呼风唤雨般成了集体的中心，一瞬间成了所有人的朋友，连在饭堂吃饭都是一群人围着坐在长椅的中心。因此到了话剧选角时已经默认卷毛演骑士了。班花当然演公主，朗读最好的那个念旁白，其他不想演的就演什么花草树木跑跑龙套。
问题是谁演龙。就是那个倒在骑士剑下以后，“从此王子和公主永远快乐地一起生活”的龙，台词又多，还全是独白。戏服还又丑又热，时值可是八月闷暑。
其实所有人都心里有数，肯定是我“积极参与”，不过流程还是要走的。
我赶在老师的询问前急忙举手，“就让我来吧！”我把眼珠瞪大，显得很热切的样子，看着老师的眼睛。为了表明积极的态度，还要把身子往前倾。差点就忘了呢，还好弥补及时。
“很好，大家都要向颜唤学习，要勇于面对难题，迎难而上...”
听到预料中的表扬，我就把头埋进叠在桌上双手臂圈里装作难为情。其实主动请缨之前我就早已心花怒放了。那雀跃的心情也会令我的表演更加真实。这也是我最经常使用之桥段，可以说屡试不爽，形成良性循环。
老师的表扬，得过一次之后就想再得一次。回过神来的时候，我已经把“优等生”这一形象演得深入人心了。
我内外通吃，不仅是老师的“优等生”，还是大家的“好同学”。
“乐于助人”的我可是全方位帮忙的，讲题、抄作业、作弊一条龙服务呐。
本来还遭到相当一部分人排斥，一条龙服务一出，立即和他们成了“好朋友”。
没人看出端倪，因为我演得巧妙。模仿的字迹连他们本人都看不出来。作弊的方式任君想象，反正滴水不漏。
只是在一条龙服务下，“好朋友”们在学业上的堕落是确实的...只要通过作弊取得过一次好成绩，就再也没办法认真努力学习啦。不费功夫取得了比自己水平更高的成绩，这就是所谓骑虎难下啊对不对？他们对自己虚假成绩兴奋，就像我对于虚假的“优秀”的自己而感动。
多么精巧的对位，多么矛盾的抉择啊。我陶醉于此不能自拔，类似的对比还有很多很多呢，我再列举一二和观众们一起分享。
我既给校园里的蓝尾巴鸟搭巢，又喂野猫猫粮。观众们欣赏猫咪进食可爱，“好可爱的猫猫啊~”；我欣赏猫咪把蓝尾巴鸟玩弄至死的**。
我既在班级捐款时慷慨解囊，又对路边的乞丐一毛不拔。观众们欣赏做作的善心，“他捐了这么多...”；我欣赏夜深人静时，四肢健全的乞丐如何布置舞台。
我既救治受伤的狗狗，又参与扑灭野犬的城市整治行动。观众们欣赏狗狗受伤的可怜模样，我欣赏“清理卫生”的愉悦。
...还有很多很多。
总之，我就这样一直演，既是导演，也是观众。
角色分配后又过了一周，演员们都背好了台词，就开始排练。
剧本里正义和邪恶轮流登场，因而候场位置也是分开的。套着闷热的戏服的恶龙在舞台的这一侧，骑士和正义的同伴们在舞台的那一侧。
“很久很久以前，有一个和平安宁的小国，国王贤明，百姓太平...”旁白一念，排练正式开始。
先是恶龙登场，炫耀它的力量它的财宝它的狡猾，它什么也不要，只要国王把公主许配给它，不然要“让你的国家化为一片血海”。为了国民的幸福，国王不得已献出了公主。这绝非长久之计，于是骑士召集了伙伴，踏上了恶龙讨伐的路。先知赋予他的铠甲魔法，抵挡住恶龙路上设置的陷阱。天使给予他宝剑祝福，让他通向邪恶的道路披荆斩棘。终于跨越千山万水，来到了恶龙的跟前。
这里就是终幕了，正义和邪恶终于同时登场。骑士即将屠龙，在此之前他要慷慨激昂地宣告邪不压正。
扮演骑士的卷毛上了两趟洗手间，回来以后终于表情严肃，沉默良久。又酝酿了足足五分钟情绪，终于开口了：
“阿唤，吃不吃饼干？”说完从口袋里摸出几块来。你这...去完洗手间有没有洗手啊？
“超好吃的啦。偷偷带来的！”他伏在我的耳边，压着嗓子说，害怕被人发现一样。“我妈说什么太甜了，对牙齿不好，不让我吃...其实自己吃了一堆。还说什么减肥减肥...”
一秒钟出戏。
“喂喂，现在正要屠龙耶。”认真严肃的排练氛围被卷毛一句话搞得风景大煞，没人能接受，都开始抱怨。第一次排练就这样不欢而散了。
“因为...总觉得不对啊...果然，其实骑士和恶龙是好朋友吧？”
“你看，为什么明知公主会嫁给王子，骑士还是义无反顾地踏上了屠龙的路呢？”
他说。看着我的眼睛。扮作恶龙的我在他的瞳里，暗暗的泛着光芒。
那场排练过后，卷毛说他不想演骑士了。从此他也不再是班集体的中心，却成天跟我混在一起。
“阿唤你累不累啊，不用强迫自己那么优秀的吧。”对着我成天说这些废话。这家伙总是很唠叨，而且找不着重点，张嘴就来。还叫我什么阿唤，烦死了。
“阿唤你干嘛喂他们猫粮啊，吃了你的猫粮，他们就不是真正的野猫了喔？”
“什么是真正的野猫？”为什么要当真正的野猫啊...
“真正的野猫就算从垃圾桶和厕所里翻剩菜，也不会接受你的施舍的啦。”他一边坏笑一边说，手舞足蹈，“都怪你诱惑人家。”
“怪我？...听着，说到底，还不是怪它们自己不能经得起诱惑啊？”我说。
不知从何时开始，“好同学”这个角色变得越来越无聊了，我不想再扮演。虽然之前说好了在这次考试帮“好朋友”们作弊的，不过还是算了吧。结果就是他们考试严重“失常”，愤怒之下把一切都捅了出去。
闹剧闭幕了。我当然成了所有人口诛笔伐的对象。原来观众们眼睛雪白，什么都事情看得一清二楚。事情闹得很大很大，我不得不转学。
“没事的，阿唤，没事的。我们边走边聊吧？”你这样说。
可是明明说边走边聊，我们却一路无话，只是默默地走。我们走去教学楼一角的钟楼，那口大钟底下的石几在阳光下分外耀眼。远方教室的读书声和着尖锐的鸟鸣。没有我的校园一如往常的静谧。
“这阳光也太晒了，”坐了一会儿，你终于说话了。“能把人热死，还是去陶园吧。”
于是我们下到楼底陶园，绕着鱼池和沉默一圈又一圈的走。池子波光粼粼不停地荡。大小不一的鱼儿在水面上露出头来等食。嘿，你们要吃瘪了，这卷毛可是扣得很，扣得借口充分理论知识具备，从来不给任何动物喂东西吃的。结果你说带了鱼饵分我一点，一起喂鱼吃，说鱼们总会在池子里死去，也许喂多了反而就撑死了，但是也许吃饱了总归没错...
听你讲到这里我眼泪就掉下来。
“没事，转学了也不打紧，我们家离得很近，总有机会一起玩吧。”
谁说这个啦你个卷毛。现在是在说鱼的话题，你别东扯西扯的...
我泪眼朦胧，没注意到你说这句话的时候把头偏了过去。
结果转了学以后，就再也没见过你了，舞台上只剩我一个人。
我换了个班子继续不停地演。更娴熟，技艺更精湛，再也没有人看穿我的演技。
终于有一天舞台变成了【被遗忘的世界】，我加入了“降b小调奏鸣曲”——新的班子新的角色。在纷争里我努力地爬，终于成为了“经理”。
主要的戏份是利用性质【俄狄浦斯之眼】吸纳新人，扩展班子人员。
内容很简单，和新人面对面对话后，特殊系的性质【俄狄浦斯之眼】，就会发动，可以让目标在特定场景看到设计好的幻象，简称【舞台布置】。名为戏剧的仪式准备就绪，目标就成为了“主演”。每一幕的演出需要主演在同一场景停留至少五分钟，完成后进入下一幕。演够三幕，仪式就完成了，目标成为了“经理”的“演员”，首演成功，【合同成立】。
我不曾想过卷毛竟然也会来到被遗忘的世界。他那么受人欢迎，怎么会被遗忘呢？
于是我果断邀请他加入“降b小调奏鸣曲”。
“邀请函已经在你手上啦，流浪的骑士。”我夸张地拖长了声音对他说。
他真的成了骑士...没有马的卷纸骑士，一骑当千的卷纸骑士。可是成了骑士的他拒绝了我的邀请，选择成为了我的敌人。
“你变了，阿唤。啊不，‘降b小调奏鸣曲’的‘经理’。”
（二）
这一次，那没有演完的剧终于迎来了终幕。
魔龙在镇嘉降临，骑士无法抵挡。那是当然的啊，因为只有在童话里骑士才会赢。感觉得到吧，魔龙那磅礴的存在感，还有那无视一切特殊攻击的金属外壳，超越人类范围的力量。八百度橙色火焰，利刃和鞭子结合体的尾巴，三向爪牙。
是啊，一切都变了。但是就像当年你的成绩远不如我好一样，现在的你也远不如我强。骑士用完了袋子里的最后一卷纸，魔龙正准备送出最后一击。
他却掏出了一卷干巴巴的什么东西，化作一只白龙，浑身燃烧起了青色的火焰。寒冷刺骨。火焰在不断消耗了他本身的存在...这是亡命之徒的最后一搏，我只需躲闪过去，就将取得胜利。仪式完成，拿着翻盖手机的新人填补上武士的空缺
...可是我就是突然一怔，错过了回避的时机。我输了。不是输在性质的运用，也不是战斗经验。单论【存在】的量，我远胜他数倍。
只是在他刺来的一瞬间，【存在】的质地变了，由尖锐和刺骨的愤怒，变得太过柔和，像被风吹起的白色卷纸一甩一甩的往上，随风飘来了一种令人怀念的思绪...
...
我错过了时机就要被刺中。
也对啊。魔龙不可以逃跑的啊。魔龙就该在最终一幕死在骑士的剑下。
...画面，要让终幕的画面更加震撼才行！就让这青与红的火焰交织成一首壮诗，让这星空下的死斗成为一幅油画。颜料涂得再厚些吧，让我的血和礼服一样鲜红。
“不是魔龙降临...啊，起错名字了，是魔龙之死。”
可是剑尖却在我胸口面前仅有一个手指的距离停住了，再无法前进。两种颜色的火焰都陡然熄灭。我们定格了动不了，好像真的成了画中人一般。
“森林重地，禁止烟火！”
“二楼规矩。”
两个声音齐声响起。
是“绿魂”的“守望者”，和“梁山伯”的“房管”...战斗拖得太久了，中立区的守护们赶到了。
“打就打吧，偏偏在中立区闹事...哈啊——我特么刚开始放假，想睡个安稳觉都不行！”守望者边打哈欠边抱怨。他好像真的刚睡醒没多久...穿个花T恤，夹个人字拖就来了，下面米老鼠图样的大短裤都没换。
“但是啊，房管哥你这是什么意思啊？还二楼的规矩，想弄死我啊？”守望者对“房管”喊话，双手插在裤袋里，左眼细眯右眼大瞪。
“...”房管不响，右手在空中好像紧抓着什么东西，左手不断比出奇怪的手势，拳头，枪，六。他戴着金丝眼镜，一身灰色正装。
两个人面对面站在我和卷纸骑士的两侧对峙，趁此机会我得赶快想办法脱身。魔龙不见了，至少得换身衣服才能把它叫出来...最简单是卷骑帮忙，一起脱身吧？
我按照惯性思考着对策，却忘了那个由我造成的基本的事实...卷骑已经离去了。他再也没办法像以往那样脱身了，没办法在现场留下一个纸筒，过几天又杀到你的面前找你算账...他的身体已经开始粉化。我被控制了完全动不了，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灰烬散在风中。
连一点感伤的时间也没有，新的情况接踵而至。
砸来了一坨扳手。
扳手不是问题，问题是...太大了！
这坨卡车大小的铁疙瘩从天而降，简直敲出了一个五级地震。摇晃中我恢复了行动自由，却被冲击波震飞撞进了墙里。金属味道的鲜血浸湿了衣衫。天旋地转，眼前的一切失去稳定。两个中立区守护好像大声说了什么，但我已经听不清了...
我嵌在墙里很深，折了一只手，出来非常吃力。不同阵营的三个人之间战斗已然打响，钢铁碰撞声，话语宣告声，枪炮声一起散在狂风中听不真切。我终于从墙里出来，用力过猛趴倒在了地上，翻过身来，发现我的舞台已然满目疮痍，到处缺口露出钢筋，手扶梯的带子断成几截垂向天井荡来荡去。
啊啊，这就是愚蠢的我自作自受的下场了。卷骑死了，舞台也终于被毁了。在中立区挑起的事端，更是让事态一发不可收拾。
演出被人强行中断了，甚至没有结局。
“经理先生！听得到吗？这是我的短信！”这时一个声音在我脑中响起。
“我们逃跑吧！”
熟悉的存在感，陌生的声音。是那个新人吗？
“就在刚才卷骑先生发来了最后的短信，拜托我带着你一起逃跑！”
“我快不行了...你快跑吧白痴，别听那个卷毛的屁话。来的人一个更比一个强，再不跑可就真的和我黄泉路上好作伴啦。”我心里说。
真不要脸啊，明明是我把他卷进了这个险境。鸟之将死，其鸣也哀，人之将死其言也善。我也积点阴...德？
咦，我怎么突然觉得不痛了。
“快递已经送到了吧？骑士先生的【本色纸】...应该还是可以救命的！”
我受伤处果然已经包上了颜色朴素的卷纸。这家伙...明明死了，竟然还又救了我一次。
“别放弃呀经理先生！听一听卷骑先生的留言吧...录音机，开启！”
“阿唤...我对你不起。抱歉，突然就出国了，来不及跟你说。”他顿了顿。
“...发生了很多事...”
“不是说这种事情的时候啦...白痴啊，你搞不搞得清楚情况啊？说重点啊好不好？”听到了他肉麻的话，我眼泪一下子就掉下来。
“仔细一想，真快啊...我们都已经长大了啊...我们都已经被遗忘了...当时没有接受你的入队邀请，抱歉。总觉得你不是真心邀我加入的，还有不想卷入纷争的漩涡...其实大概是在逃避什么吧。”
“又是这些废话...是不是下一秒还要问我要不要吃什么东西啊...？”我想让他别说了。原来其实变得不是他，变得是我。
“...但是你的演技还是那么差。怎么样？我看穿了吧？在最后的最后...我终于看穿了你的演技。你根本不适合当演员啦，不如一起当微商，月入两万不是梦...”
“我俩当微商？哈哈哈哈...还月入两万呢，不亏个家破人亡就不错了...”
“你的性命掌握在‘乐团指挥’上吧？是那个【镇魂曲】...他拿你杀鸡儆猴，整顿组织...不过已经没关系了，【本色纸】会治疗一切【性质】附加的状态。运气不错啊阿唤，最后一点【本色纸】了，连叠次方里都再也没得卖了啊。”
“【合同签订】并不是成为你的傀儡...只是可以把签订合同的存在【妄想具现】吧？卖艺不卖身嘛。不过阿唤啊，魔龙流出眼泪的话，不就一秒出戏了嘛。”
你知道什么啊，你知道我为了掩盖【俄狄浦斯之眼】的真相，把那些本不用死的新人都干掉了么？你知道我手上流淌过多少鲜血，才终于成为组织的干部，成了“经理”吗？你什么都不知道啊白痴。什么都不知道...
“骑士和魔龙果然还是好朋友啊！只是你我都身不由己...不过演出还没有结束呦，快逃啊！！和阿乱一起逃吧，逃得越远越好，只要你还活着我们的演出就永远不会结束！只要你们没有遗忘我...我就还一直存在...”
录音结束了。
“没时间感伤了唤先生，得快点逃了，那个拿扳手的巨汉以一敌二，强得一塌糊涂啊...我手机快没电了！卷先生说要给你衣柜，给你衣柜就有办法，送到了没有啊！！？”
衣柜已经凭空出现在我身边。
“送到了送到了。听着，我一说跑，你就赶快往外面跑！”
守望者和房管都和我当面说过话吧？虽然我没有出声...那么...
我赶忙掏出了一双黑色的手套，【舞台布置】！
“跑啊阿乱！！！”
在守望者和房管的眼里的世界应该会一下子全黑，他们摸不清楚状况是不敢乱动的。趁此机会我们就赶快跑！
阿乱从我以前放衣柜的角落出现了，敲着手机的虚拟键盘向我跑来。
“手机要没电了...这飞行模式也太耗电了啊？”
然后是【妄想具现】...黑鸟！带着我和阿乱一起飞吧，远离这纷争之地。
我们跑出了满目疮痍的镇嘉广场，离开了我自己布置的舞台。外面黎明曙光已现。已经是第二天了，第二天的太阳就要升起了。天边飞来一只黑色的巨鸟，扑扇翅膀降落在路边，叫唤着让我们赶快上去。
成功了...！不需要再参与什么【存在证明】的纷争了，多亏了卷毛...我和阿乱都可以活下来了！
我们心潮澎湃地坐上了鸟背，黑鸟扇起了翅膀起飞，脚一蹬，离地了...
可是没飞多久，一个回力镖大小的扳手绕了一个弧线从我们前方袭来。
见鬼...忘了那个扔扳手巨汉。他根本没有和我说过一句话，所以是看不见舞台效果的！
黑鸟来不及躲避，硬生生被扳手击中，消失了。仅此一击，仅此一击就把星元山山腰的成年击落！真是一经掷出，无往不破。
我和阿乱从空中掉了下去，向上的气流震撼着我的全身。
就这样着地，阿乱肯定就会了啊，马上就去见卷毛啦。
怎么办怎么办怎么...办？
大地越来越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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